一个乡村骑士的一生
之所以称他为骑士,是因为他的一生都在战斗,他生来并非英雄,也没有骏马和佩剑,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拳头,击打着与生俱来又伴随终生的黑暗,他生于乡土,也在乡土里滋长、繁盛和凋零,他无愧于他所经历的那些时代,他是那些时代里的乡村骑士,他就是我的爸爸黎光忠先生。
朦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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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末期,我的祖辈们在战火纷飞中逃难,曾祖父黎大勤黎大俭兄弟二人从黎湾黎家祠堂分离,其时,黎大勤育有四子一女(长子黎德清、次子黎德元、三子黎德存、四子未成年、女黎德秀,黎德清即我祖父),黎大俭育有二子一女(长子黎德才、次子黎德云、女名不详),黎大俭随魏姓曾祖母至淅河魏家老湾村落籍,黎大勤则随曾祖母流落至其娘家随县沙子岗陈湾。
居陈湾期间,得曾祖母兄弟胡姓原地主家族照顾,爷爷黎德清与陈湾陈姓夫人结发,不久,陈姓祖母遭战乱迫害溺水身亡,未有子嗣。年前后,胡姓老舅爷介绍邻村何家小湾何姓土匪自小身患眼疾的妹妹何莲华与爷爷黎德清成婚,年农历四月初四,长子黎国明(黎光忠曾用名)出生。
年,肃反运动期间,因与陈湾严姓家族势力冲突,成分不好的老舅爷、舅姥爷、曾祖父、祖父一辈均遭迫害,黎家顿无依靠,举家流浪,祖父挑着坐在箩筐里三岁的爸爸,和曾祖父、三祖父一同投靠已在魏家老湾村扎根的二曾祖父黎大俭,二祖父黎德元则随杨姓夫人投靠其娘家淅河文井村,自此,地处丘陵岗土贫瘠地带的魏家老湾村将孤名小姓的黎家载入史册,山清水秀的文井村则成为黎家世代百年归宿之地。
三岁之前的幼儿时期,爸爸很少提及,或早已是模糊至极,可那又是他一生中最朦胧美好的时代,没有忧虑,没有苦疾。
陶器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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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至老湾村后,黎大勤黎大俭两兄弟团聚,从此,在方圆几十里数百户魏氏家族主导着*治经济文化的魏家老湾村,两户黎姓人家历经风雨,艰难立足。无处可栖的爷爷一家在北上湾独湾荒地搭建一间茅草屋遮风避雨,苟且偷生。
大跃进期间,奶奶经常用箩筐挑着爸爸去炼铁炼钢,一家人没吃过三天饱饭,随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则没有填饱过一天肚子。
年,二爹黎光富(曾用名黎国亮)出生,婴幼时期几度濒临饿绝,六七岁的爸爸则吃糠吃草,与牲口无异,消化紊乱肠道阻塞无法排便高烧不退,铁杵捅掏也无济于事,三爷爷黎德存将打着摆子的爸爸偷偷扔进公社仓库的花生堆里,嘱咐爸爸用花生填满肚子,后饮凉水数瓢,最终消食通肠得救一命。
曾祖父过世后,生性老实怯懦的爷爷常年受人摆布,从不吭声从不反抗,北上湾无论男女无论年龄,无人不敢对其打骂交加。生产队余姓女干部家中来客,要求爷爷连夜外出摸鱼奉送其家,爷爷俯首答应,十来岁的爸爸则开口质问,“黎德清并非你家长工,为何被你呼来唤去,深夜摸鱼还要求送入家中”?女干部破口大骂,脱鞋欲打,聪明活泼的爸爸围着平床跳躲,女干部在院子里追赶爸爸三圈,打完又问候黎家祖宗十八代,爷爷奶奶颔首不语。
被女性欺凌尚且如此,男性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年少的爸爸无数次被此类情景深深刺痛,反抗还击之心日渐激烈,可手无寸铁的他,既无家长护应,也无兄弟帮扶,换来的仍是无数次被人欺凌打击,但爸爸并没有害怕。个头矮小,皮肤黝黑的他,被爷爷奶奶唤作“黑子”,这个小名,仿佛是比解放初期中国农村无尽黑暗更黑的“光”,他在那道光下独自舔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没有屈服,没有眼泪。
年,三爹黎光宝(曾用名黎国平)出生,此时的爸爸已有兄弟三人,但年龄相差甚大,不能成其臂膀所用,后来的日子仍是孤*作战,伤痕累累。
年,姑姑黎秀芝出生,爸爸被迫下学,正式告别童年时期,这个时代里的爸爸,好像一切都与泥巴有关,在泥巴里打滚,在泥巴里求生,没有任何色彩,灰暗无比,他心目中的敌人,或许也都是泥巴做成的陶人,实际上可能一击即碎,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一次又一次地证明。
黑铁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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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学之前,爸爸上午上学,下午回来到集体出工,挣1.5个工分,一有机会便在渠道周围挖*泥巴,做成重达二三十斤大土砖,挑到乡口去卖,换几毛钱补贴家用,或是挑几个西瓜,切成块状,每个西瓜能比别人多卖出几毛钱。下学之后,照例出工挣工分得口粮,闲时即随爷爷前往二三十里外的山坡拾柴捡粪,柴即能源,没有柴便生不了火吃不了饭,干粪亦能生火,湿粪则能沃肥,松毛松果松枝干湿两粪装入花篮,爷爷一担挑起百十来斤,爸爸则扛住五六十斤,下陡坡,越高岭,走泥泞,趟河水,十三岁的爸爸与大人无异。
家家户户拾柴捡粪,资源必定匮乏,要想拾得更多的柴,就要走更远的路,登更高的山,天没亮出发,天黑后回家,出门带两个灰面疙瘩,不抵饥饿,便要自己想方设法,春天吃地里的豌豆叶,夏天摘遍地的瓜果,秋天刨地里的红薯根,冬天则拔起萝卜。
酷暑三伏,数九寒冬,一双草鞋日夜兼程,上山下水,风雨泥泞,外面北风呼啸,草垛里的他饥寒交迫,风雪之后,冰冻三尺,仍要卷起裤管过河赶路,河里的冰被趟开,冰棱像刀子一样锋利,将涉水过河的腿脚割得鲜血淋漓,鲜红的河水流向远方,一道道伤口也伴随着他的一生。
在骄阳似火的烈日下,在斑驳陆离的树荫间,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在瑟瑟发抖的草垛中,他活下去,站起来,往前走,一个单枪匹马的少年,一个饿不倒压不垮的人在渐渐长大。
年,白果河水库修建期间,爷爷脚底生疮无法行走,由爸爸代替爷爷出工,一天的标准任务是挑满一万三千斤泥巴,这是一个成年人拼尽全力才得以完成的任务,爸爸更是难以企及,主管工程建设的周姓乡干部见到爸爸的情形后,破口大骂,“八大队狗日的干部们,没得劳动力可用了?将卵子没苞米的小娃子派来一天挑一万三,吃狗屎不估下堆”。
随后,周姓乡干部可怜爸爸并将其安排在工地记工,主要记载各劳动力每天完成的任务数量、统计和分析各大队任务完成情况以及工程进度情况,彼时的爸爸聪明伶俐,细致认真,写得一手好字,将工作完成得很好,受到生产队及大队干部的赏识。
在年修建文明峰隧道期间,爸爸被生产队委任为工程会计,年修建先觉庙水库期间,被八大队委任为工程会计,自此弥补了他自身瘦弱的缺陷,暂时改变了生为苦力的出身,一样为家庭挣满工分挣得公粮,为家庭责任贡献了应有的力量。
兴修水利结束后,爸爸被八大队革命委员会委任为毛泽东思想宣传员,从事出刊黑板报,主办*治夜校等工作,在此期间,正值青春时期的爸爸,受到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教育和熏陶,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坚固了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精神,并逐渐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此时的爸爸也将自己的名字“国明”,更改为“光忠”,与黎氏“光”字辈同派,意即“光宗耀祖,精忠报国”。
大队工作期间,爸爸与一起工作的魏姓女性同志,建立了较好的革命友谊,每天一起学习一起工作,办完*治夜校一起走夜路回家,谈论革命谈论人生,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因爸爸家里穷苦,阶层难以逾越,癞蛤蟆休想吃到天鹅肉,此事遭到魏姓家族强烈反对,拥有强大势力的魏姓家族对爸爸发动了猛烈攻击,一家人被骂被打,抬不起头做人,爸爸在大队的工作也遭到冷落和破坏。这也许就是爸爸的初恋,在十八岁的美好岁月中,短暂地生发过光和热,在他夜行的路上曾照亮过头顶的天空,人生低落的瞬间温暖过自我。
年,爸爸报名参*,一来减轻家庭负担,二来奋力抓住机会跳出农门,跳出老湾村北上湾这个黑暗的深渊,体检达标之后的爸爸等来的却是*审不过,爸爸的舅舅在此三十年前曾经落草为寇,此事可大可小,但没有人愿意放他一马。在随后的充实财贸队伍选拔中,能力突出的爸爸仍然没有得到机会走出泥潭。
年间,爸爸已是二十一岁,在魏氏领地与魏氏结亲异常艰难,与魏氏无缘,奶奶只得托人在三四十里外的王氏家族给爸爸说媒,爸爸挑着米面上门准备定亲,受到王氏家族的轻薄、戏弄、羞辱后,顿生异念,当即告辞,不再谈婚。因王氏与魏氏的表亲关系,此事在魏氏家族传播后,魏氏深感蒙羞,又和爸爸一家产生了激烈的战斗,爸爸再次受伤受辱。
北上湾已无立足之地,爸爸决定带着一家人搬家至八大队九生产队,依靠他熟悉的*治夜校旧址搭建一间瓦屋一间油毡草屋,供家里六口人居住。辗转之间,家里只有锅,没有米,饿了几天的奶奶路过集体土地时,顺手装了一麻袋晚稻谷藏了起来,后被人发现搜查指证,奶奶被捆绑插牌准备游街,时任村委副书记魏于贤,向时任住队乡*委书记刘荣礼求情“刘书记,老黎一家是好人,饥寒起盗心,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在于贤书记的帮助下,奶奶免于游街,对此事不知情的爸爸被共青团除名,从大队会计工作队削裁回九生产队任计工员,*治生涯近于断送。
年间,修建随县桥期间,在工程后勤补给队伍中,有一名张姓女子,后来成为了我的母亲。那时的爸爸是九生产队公派的计工员,妈妈则在食堂做饭,两个出身贫寒的人因为同样的命运而走到了一起。
妈妈本是随州青素人,在年的洪水中居无定所,随外公投靠老湾村北上湾的姑外婆,妈妈自小没上过一天学,在家干活照顾小舅舅,做饭纺线缝补衣物拉千层底做鞋,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外公在四清运动中遭迫害离世,留下外婆、两个舅舅和妈妈,同样贫寒的家庭,同样是孤门独户身处历史的漩涡之中。
年初,在老湾村九生产队的草屋中,爸爸妈妈成婚,此时的爸爸体重还不足百斤,家中一贫如洗,四壁透风,但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是穷苦人民最好的归宿,没有纷争,没有战斗,只有一起走出泥潭的相携和奋发,75年冬,大女儿出生,老黎家后继有人,欣慰至极。
入住九生产队之后,老黎家仍然没有摆脱被人欺凌的命运,凡是集体利益遭受损失,都与老黎家有关,别人家的猪下田毁了庄稼,生产队的骡子被偷,他们都要来质问老黎家,此类种种,爸爸无数次以一当三以一当五,无论成败,都在斗争。此时的爸爸已经成年,不再是瘦弱不堪的小孩,不仅会被动有力反抗来自外界一切的挑衅,还会主动对发生在与其同样命运的他人身上不公平不正义的事情出手相助打抱不平。其时,爸爸与其年纪相仿的堂伯黎光明一起在山里砍柴期间,遇到曾经大打成仇的某一魏氏家族成员,爸爸大爹兄弟二人狠狠地攻击了他,并要求他代表家族跪地求饶,否则即用柴刀将他杀戮就地掩埋绝无二话。此事在魏氏家族传开后,受到教训且致命威胁的魏家成员再未寻仇,他们深信一条天不怕地不怕完全可以不要命的汉子已经长大站起来了,从此以后魏黎两氏的恩怨得以缓释。
年农历腊月三十夜里,爸爸从山里挑一路奔波至家,奶奶心疼爸爸,给他割了半截香肠,又摸索着给爸爸倒一杯烧酒,奶奶自幼眼睛不好,家里又没有通电,黑灯瞎火的情况下,没想到把酒瓶旁边的煤油倒入了杯中,此时的爸爸饥饿至极,想都没想,一杯煤油倒入口中吞进肚里,其时已晚,爷爷奶奶只好化了肥皂水,又到处找桐油让爸爸喝进去呕吐洗胃,残余的煤油灼烧着肠胃,身体起着高烧,五脏六腑被撕扯,没有就医,硬生生扛过了腊月三十,那是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除夕新年。
年因一棵刺槐树的纷争,爸爸又与九生产队队长的子嗣们大打出手,别人可以随意砍树回家做桌椅板凳,爸爸只想砍几块料给寝无完塌的家人做一张床却遭到辱骂攻击。这一场战斗,腥风血雨,爸爸难以以一挡三,以战败告终。此后,爸爸深知久陷泥潭,只能越陷越深,与其做长期无谓的斗争,不如另寻出路改变命运,因此,爸爸决定辞去生产队计工员的职务,计划脱离集体劳动,走出九生产队走出老湾村,去乡集镇打工干副业做生意,以求改变,以谋发展。
生产队要求脱离集体的爸爸每个月上交25元副业款,以折抵集体劳动的工时,爸爸破釜沉舟,誓不回头。
出门后,爸爸从文井村打山石,用板车拖运到包子村粮食收购站建设工地,完全凭着一身的力气,一天能挣5元钱,半个月挣了75元钱,往生产队上交25元,口袋里剩下50元钱。
以初级苦力劳动积攒下来的50元钱作为本钱,爸爸开始去乡集镇做生意,走上努力拼搏,奋力致富的道路,至此年,在文革业已结束的特殊年份,开始了他人生灿烂光辉的旅程。
以上的时代,就连一个人的青春,也没有美好可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黑铁在经历煅烧,在一潭潭浑水里浸泡,冰冷,沉重,压抑,生硬,不成良器,做不出佩剑,锈迹斑驳,又不是派不上用场的一疙瘩废铁,好歹,一滩*泥的属性改变成了铁。
*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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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第一单生意,是揣着打山石挣来的50元本钱,打听了随枣两地*豆的价格差异后,与文井村的王志庆各用箩筐挑了一百二十斤*豆,在两地间购售,当时打击投机倒把正处中日,无法使用交通工具,也不敢在白天活动,只能夜晚沿着汉丹铁路从七十公里外的枣阳兴隆镇步行到随州,每走十几公里歇一段脚,整整一夜从天黑走到天亮,到淅河店卖给豆腐坊,赚取每斤两角五分的差价,一百二十斤合计收入三十元钱,相当于上交一个月的副业款,也就是说,一个人一天在外面挣得的钱,相当于在生产队干上一个月,基于此念,爸爸更是不怕苦不怕累冒着风险在外面干。
年,爸爸的二女儿出生,因家里人口增多,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分家,四千瓦片作为爷爷给爸爸的唯一财产,爸爸妈妈两个姐姐一家四口另立门户,爸爸自己挖*泥巴打成土砖,到山里砍下六根柃木,十几捆栎树椽片,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就干过的事情,掏了元钱九生产队买下两间屋宅地基,搭起了一间瓦屋和一间草屋,没有柴就去砍,没有灶就把水缸翻过来把底敲碎,面上放锅,底下生火,没有椅子,就用土砖代替,总之,没有什么就创造什么,自食其力的他们没有被任何困难吓倒,一个白手起家的家庭,在这个家诞生之时就富有异常顽强的生命力。
和豆腐坊的生意做熟后,爸爸开始固定帮他们收购*豆和绿豆,从襄阳北部许多村庄农户家里寻找货源转运到淅河店,一部分卖给粮油交易所,一部分卖给私人豆腐坊、榨油坊。一季的豆类农产品交易完成后,又开始做农副加工产品棉油和豆油,这更是打击投机倒把的重点对象,但是利润更高,1元1斤的油产品运送回来能卖到1.7-1.9元1斤,被单打包两个油壶40斤背在肩上,两个提包40斤拧在手里,走完一趟能挣到五六十元。
眼见爸爸在外面赚钱,家里附近也有一些人想跟着他一起出来做生意,渐渐地,爸爸带过二爹、三爹、叔伯兄弟以及小学同学、邻里乡亲,在襄阳和随州之间做生意,生产队的副业款也从每个月25元,上涨到35元至40元,这些曾经的天文数字已经完全不被放在眼里,不光如此,每半个月回家,都会给家里人添置衣物,给孩子带零食,给生产队长、大队干部们带烟,慢慢地,还给家里添置了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等稀有物件,在九生产队甚至老湾村拔得头筹,颇有些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意思。
此时,单靠步行和人力挑担已不能满足生产需求,无法使用公共交通,爸爸开始想办法扒火车,在襄阳站寻求站内人员的帮助,塞给他们两包白河桥香烟,爬到油罐车的尾部,在到达淅河站点前跳车,省下许多体力,油罐车略能伫足,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后果不堪设想,在裸露天日的油罐车一角,总是蜷缩着风霜雨雪中的爸爸,他用生命在抵挡人生前进中的一切阻力。
和襄阳站的工作人员日渐熟悉,爸爸每次给他们送烟、送布票粮票、送花生、送豆子、晚稻米等土特产,他们也在多处给爸爸行方便,使他从油罐车辗转到货运封闭车厢,襄阳到淅河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中,他可以在车厢内的货物上睡一觉,货物的重量也从一个麻袋七八十斤逐渐增加三四个麻袋两三百斤,慢慢发展到来去自如地上下绿皮客车,货物从乡下拉到车站,一个人上肩膀递到窗口,一个人接货塞到座椅底下,安顿好货物可以坐下来聊天、抽烟、打牌、喝酒,此时的爸爸风华正茂,潇洒坦荡,聪敏能干,不吝钱财,善于结交朋友,郑局随段多趟列车列车员、列车长甚至乘警都与爸爸相熟,列车乘务室也成为旅途常栖之处,以至于一王姓女列车员渐渐喜欢上爸爸,纠缠爸爸带着他走南闯北做生意赚钱,爸爸只好将两个女儿留在家中由爷爷奶奶照看,带着妈妈在身边一起在外奔波才得以解脱,最终,妈妈因水土不服,舟车晕吐,不得不继续留在家中照看家小,不误农工,夫妻二人未能就此跳出老湾村这个沼泽之地。
至80年代初期,手里略有积蓄的爸爸开始向往做大生意,能赚到更多的钱,便带着所有的积蓄几千元钱与小学同学张明峰、胡新志在湖北咸宁一带倒卖物资以兑换国库券等金融产品幻想从中谋取利润,这在当时是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不出所料他们被抓获,物资全部收缴,关押了四十五天,农历腊月二十几全家人等了几个月可能发财回来过年的爸爸,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一路流浪回到家中,几年的积蓄挥之一空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一家老小身上未添一根纱,都张着嘴等着喂食,未曾上身的崭新涤卡褂子也被爷爷搜去抵扣了应该赡养老人的口粮,无奈之下的爸爸走到黎湾祠堂寻求帮助,向五服之外的老爷爷黎大成借了30元钱,向黎德华爷爷借8斤猪肉,向文井村的二爷爷黎德元借了60斤谷,三家协助,让爸爸回到家过了个年,此时的爸爸已经深知,风光的时候总有人添彩,落魄的时候却少有雪中送炭,到底还是黎家的老祖宗们瞧得起他,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大年初三,没有被失败打倒的爸爸带着10斤米,揣着仅剩的十来元钱,在淅河交易所买了10斤花生以及两包*梅烟,一路走到四十多公里外的柳林镇古城畈山间,找到当年砍柴结识的干爷爷*队长,送给他两包烟请求帮助,干爷爷同情爸爸的遭遇,帮他出具了贫困户证明,带着他在山间指定区域伐木,又带着他去找到柳林林站管理员老安,送给他10斤花生,请求帮助放行,彼时,爸爸出门前所带的物资都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10斤米则留在*队长家里讨一口饭吃。十天的时间,爸爸一个人砍伐柃木、桐树、山柴两吨多重,正月十四,沿路下山观察路况走到黎湾,找到黎德华爷爷的神牛拖拉机,将两吨多柴木运至黎湾堆放在黎大成老爷爷家中,后经黎大成老爷爷的帮助,以元的价格卖给了他人,事后,爸爸付了拖拉机运费,归还了黎大成爷爷所借的30元钱,另给了大成爷爷和德华爷爷各20元钱谢筹,用所剩的一百多元钱作为本钱,继续外出做起了生意。
依然是从熟套的豆类农产品入手,慢慢又有了一千多元积蓄,为了拓宽生意渠道,爸爸开始走得更远,在河南唐河一带,打听到化肥尿素稀缺,售价高达元一吨,就托人从物机公司购得3吨成本为元一吨的尿素运送过去,除去元运费开支,净利润达元,在物资严重匮乏且国家严格管控的年月,这样的生意只能偷偷摸摸不能长久,随后又打听到香烟每箱能赚50元钱又偷偷做起了香烟,猪肉赚钱又从河南调运整肉、座墩、猪脚回淅河售卖,凡是能赚到钱的生意,必定要去尝试,如此下来,爸爸的生意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在矢志不渝的坚持下,在年复一年的光景中,慢慢地,爸爸领悟到猪肉是民生赖以生存长期不可或缺的物资,也是国家*策支持的生意,爸爸就选定了猪肉生意作为长远目标,继而,在年三女儿出生之后,爸爸为了既能照顾家人,又能做点生意赚钱,就开始学杀猪卖猪肉,在自己家的门前支起了汤锅灶,在十岗乡集路口摆起了肉案子。
杀猪卖肉并不比在外漂泊身轻几许,天没亮就起床杀猪,天亮了扛肉上案,早饭中饭都在案前解决,*昏时收摊,再走到乡下农户家中看猪买猪,再一路披星戴月地赶着猪回去,有时候猪难卖,有时候猪难买,有时候只能牵一头,有时候一赶就是五六头,出圈的猪狂躁、愤懑、莽撞,有时候会跳入庄稼,有时候会跳入堰塘,踩了庄稼要赔钱,跳了堰塘要搭救,正可谓每一块肉到嘴之前,都费过九猪二虎之力。一个六月间的夜晚,爸爸穿着背心和拖鞋赶着一头猪往回走,狂躁的猪跳入已经收割完芝麻地拱食,爸爸追赶过去,不慎被镰刀削过锋利尖锐的芝麻杆扎入脚掌厘米之深,一路脚后跟着地踩着鲜血走了半夜坚持到家,请赤脚医生天红亦未完全取出秸秆,次日又到淅河就医,虽然脚不能着地,但爸爸的胳膊依然在用力地砍肉,没有间断,风雨不误,轻伤不下火线。
常年在乡间行走,认识很多农户,现年五六十岁左右及以上的附近乡民,很少有人没听说过“黎光忠”这个名字,买猪时爽快,不少人家钱,卖肉时慷慨,不玩假称诚信买卖,买五花送瘦肉,买座墩送两把二两称,买猪肝送猪血,没钱想吃肉也可以赊账,渐渐地,爸爸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手中的账册也越来越厚,每到腊月初几,有猪的家庭都杀完猪,爸爸就揣着账本骑着自行车下乡收账,从一大队收到二大队再收到三大队,有的人连住址都找不着,就要请当地的书记或生产队长引路,有的家庭困难再赊半年,有的耍无赖扯皮捣蛋,有的高高兴兴结交朋友,这一期间,也是爸爸一年到头最舒服的日子,吃住都在乡间,走到哪里都有人管饭有人喝酒有人打牌,直到农历腊月二十几才带着账本和输得所剩无几的账款回家过年。
农忙期间,生意不能搁下,上午卖猪肉,下午挑草头,五斗田和两亩五分地,是一家人交完任务粮之后的口粮田,五六十担草头,妈妈抱堆,爸爸捆扎,每担一百多斤,十分消耗体力,两个人一顿饭解决掉一升米(1立方分米)的粮食。草头从午后开始,一直挑到夜里堆入稻场,排队等候石磙碾压,碾完随风扬去稻屑,扬完装袋,收拾稻草堆起草垛,干完就是一个通宵,天亮了再接着回去杀猪卖肉,那时的爸爸身强力壮,体力充沛,手臂刚劲,体重从结婚时的九十多斤增长到一百五六十斤,两三百斤的猪从汤锅中能一拥而起,对付一两个人已经不在话下,所有与他曾经战斗过的敌人,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更壮实,每一双挑衅过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黎光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黎光忠了,凡是看不惯的事物,轻则张口就骂,重则伸手就打,不服就请来一战。
爸爸的肉案前有一家餐馆,被吃了霸王餐,娘儿几个哭哭啼啼不敢反抗,爸爸拿着杀猪刀跑过去,“老子看哪个狗日的今天吃饭不给钱能走出十岗”,一行三四人乖乖交钱上路,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计划生育干部到肉案前催交罚款嚣张恐吓,暴脾气的爸爸一言不合就用座椅打破了对方的头,在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响,有人指责爸爸反应过度,有人反唇干部咄咄逼人,两厢冲突,并非黑恶,那个年代没有妖妖灵,谁的拳头软,谁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及至十年后,该计生干部将我三爷爷家孕有七八个月的儿媳妇强行拉到乡卫生所准备实施引产手术,被火速赶去的爸爸从手术室硬生生拦了下来,嘱咐我幺妈抄小路回娘家躲避,刚出卫生所大门,两人再次相遇,爸爸喊着他的大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老子今天看哪个狗日敢拦?你们姓魏的干部哪家没有儿子?想要老子姓黎的断子绝孙,想都不要想,不信就走着瞧”,最后,三爷爷在有了两个孙女后如愿以偿地有了一个孙子,取名为“念”,不忘爸爸相救之情。
眼看着爸爸卖猪肉的生意越来越好,人气越来越旺,附近追随起两户杀猪卖肉的个体户,对门隔近不远,爸爸每天下午早早收摊,另外两家只能另眼相看,同行冤家,生意场上干不过就在生意场下使绊子,大打出手在所难免,与曾做过村干部的其中一个体户打斗时,对方差点咬断了爸爸的食指,爸爸则用杀猪刀削去了他四分之一个脑壳,两家同时半个月没有出笼,再相聚时,有人还是砍肉郎,有人却成了买肉客。此战令爸爸声名鹊起,擒贼先擒王,越是使他人害怕的老虎,就越要摸摸它的屁股,越是水深火热,便越要赴汤蹈火。
年,四女儿出生,十岗乡集镇改制,公路两边九十生产队开始退田盖房,村民有权抓阄购买两间宅基地,每个阄价值50元,阄上写明宅基地位置,10处宅基地放在20个阄的阄池中随意抓取,抓中概率为50%,生产队长的亲戚们总是一抓一个准,爸爸抓了一个阄为空,两个阄也为空,直至花了元抓了十个阄皆为空,方才恍然大悟,必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既然抓不到阄,那就不怪黎某人不客气,没有人能阻挡建房的决心,爸爸找来二爹三爹和堂叔黎光平,请求帮助和分派任务,连夜在九队二斗田位置挖路,拖了几车砖石堆放至此,占据了两间屋的宅基地位置,次日便请人挖沟打下墙脚埋下山石,此景被生产队长举报,一名钦姓乡干部前来喝止,勒令退出场地恢复原状,爸爸破口大骂“老子抓了十个阄没抓到一个,别人一抓就中,老子今天看谁狗日的脑壳大来跟老子拼命”。
乡干部回去后,立马召开八大队*支部会议,讨论黎光忠未经允许擅自挖路占田建房的问题,准备采取强制措施予以打击,时任八大队支部副书记魏于贤同志再次替爸爸说情,“九生产队抓阄是否做了手脚无从考证,作为社员黎光忠来说,付出元抓阄不中确实说不过去,他那个人又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许他搞他还是想办法要搞,谁搞都是搞,许他做两间去求”。在于贤书记的帮助下,爸爸向乡领导认了错,又上交了元款项,才得以建成了房子,也是未来40年间,我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不得不提,魏于贤书记与黎家非亲非故,也许只是欣赏爸爸的勇气与智慧,才能与其成为莫逆之交,他是爸爸一生中仅有的贵人。此人*治觉悟极高,能言善辩,并且高瞻远瞩,没有做过一把手,却牢牢掌握着老湾村的大局,在爸爸年轻时曾帮助爸爸进入大队工作,家人犯了错误又帮助求情解决,遇到沟坎又帮他无数次地逾越过去。爸爸回当地杀猪卖肉后,生意逐渐红火,做人有智慧,有魄力,又有狠气,时任老湾村一把手另一魏书记邀请爸爸回大队工作并委任副书记一职,时已退休的于贤书记劝告爸爸,“如果你想养家糊口,如果你想生儿子,你就不要在乎眼前的权力,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计划生育一耙子就能把你打倒,能有什么前途,老老实实赚你的钱,把你的娃子们好好养大”,请他回大队当干部,无非是想利用他一身的力气、胆识与才华去抓计划生育、收取土地赋税等在农村地区推进艰难、冲锋陷阵的工作,于贤书记的几句话说到爸爸的心坎上,方才读懂人生之大智慧,明确人生之大方向。
年,最小的女儿出生,爸爸的生存压力更大,思想负担也更重,在他生存的年代,如果家中没有男儿,或有且只有一个男儿,作为没有家庭背景的群众,都是常备被人欺负任人宰割的对象,老黎家绝不能重蹈覆辙,也绝不能在他名下断了家族香火。
大队多次口头或书面通知与警告,要求爸爸实施绝育手术,积极缴纳超生罚款,不要继续挑战权威,爸爸一面口头,家里看得上的东西想拿想搬自请随便,要钱没有,要肉就来肉案前好好聊聊,平日里的小恩惠没有少过大队干部们,一时便也没有人前去抄家,实施强制措施。彼时,大队的计生压力也非常巨大,别人家生第三个孩子,都要鸡飞狗跳,何况四个五个六个,“黎光忠能生,我为什么不能生”,也成为抵抗计划生育的一条标语。
年正月十三,在二爷爷黎德元的提示下,爸爸去武当山许愿,祈求菩萨送子,农历二月妈妈怀孕,眼见妈妈的肚子再次大了起来,大队一把手书记顶着被问责被拿掉乌纱帽的压力,极力要求妈妈引产,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在那个秋风萧瑟的夜,喝下两杯烧酒的爸爸,将写下七条意见的纸条,留在大队书记的堂屋,腰里别着杀猪刀站在门外等候答复,意见明确写到“老湾村村干部家家都有三至四个孩子,有且不止有一个儿子,计划生育*策是否只针对穷人王八蛋?受穷受苦受气受欺凌半辈子只为黎家能够出头,生儿子之时即是黎光忠出头之日,黎光忠难道一定不能出头做个人上人?魏书记家中有两个儿子正值青少年,如果一定不让黎光忠生儿子,那就只能以命相搏鱼死网破,请书记三思”,直至深夜,书记未曾出门给爸爸答复,爸爸亦在壕沟边困顿至天明。翌日,魏书记将意见内容上交至乡*府请示解决,于贤书记再次挺身而出替爸爸说话“黎光忠是个铁脑壳,媳妇挺着大肚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再生不了儿子可能自己也就放弃了,真弄去强制引产只怕会适得其反闹出人命,那样大家恐怕都下不了台”,时任乡计生干部沈德忠同志没有明确表态,表示必要时向淅河镇*府汇报,从侧面说,大队书记向上交了差置身事外,乡里工作有疏漏也在所难免,淅河镇*府管辖之地过于辽阔,事情就被搁置下来,告一段落。
年农历冬月,爸爸带着临产的妈妈医院,第六个孩子如果还是个女儿,就做好送人或者丢弃的打算,医院行事要比乡卫生所方便,可是越在绝望的时候就越能看到希望,天黑透了就接近光明,出人意料,老黎家第六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降生了,没做任何看护饲养准备的爸爸找到在随州上班的克亮表叔借了几十元钱买婴儿用品,喜泪参半将我抱回了家。
回到十岗乡间,到处听闻黎光忠在随州捡了个儿子,医院换了个儿子的传言,爸爸不置可否,大摆十七桌酒席,将村队干部、街坊邻里、亲戚朋友一并邀请到家中作客答谢,书记也来喝了喜酒,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
年,计划生育*策进一步收紧,黎家又被当作超生典型,八大队*支部带领村队干部二三十人到黎家门前召开追缴超生罚款现场会,大队书记骂道“黎光忠你狗日的儿子都生了,罚款还是舍不得交,到底是不是你儿子”,爸爸点头哈腰“交交交,肯定交,把会开完再说”,一边到岗上拖了两筐苹果分发给村队干部们,吃的吃带的带说的说笑的笑,一场严肃的超生典型现场会开成了茶话交流会,事毕,干部队伍散去,再没有人要求黎光忠缴纳罚款,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计划生育四个字,他生育计划之外的儿子也在他的光环之下一天天长大。
在我出生之后,爸爸将三间平房改造成二层楼房,修建了新猪栏和汤锅灶,家里又添置了钢丝床,沙发等新物件,一切好像就又是全新的开始。
在我的印象中,每天早上都是被猪叫声吵醒,早上吃的酒糟,喝的猪肝瘦肉汤,在爸爸肉案子下面的竹篓里,肆意地拿着毛票买糖果饼干冰棒雪糕,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跟着他下乡到处收猪肉赊账。四五岁时跟着奶奶到处走亲戚,在老电影院看她打长牌吃凉面吃麻花,跟着姐姐们一起上学,经常被老师赶出教室,她们在里面读书,我在操场上玩耍,有一次在壕沟边把牙齿磕掉了几颗,爸爸罚姐姐不许吃饭,有一次把屎拉到了裤裆里,四姐从小路将我背回了家。
六七岁时的我还是很不懂事,经常在地上打滚撒泼耍无赖,姐姐们说爸爸回来了,你还不起来,我便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扒着家门朝外看没找见爸爸的踪影就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爸爸真的回家,我就像老鼠看见了猫,立马躲闪藏匿。
小时候印象中的爸爸总是非常威严,从来不敢对他撒娇,从来没有主动要他抱着我坐在腿上,也从来不在他面前反抗,害怕见到他也害怕和他交流,甚至与他一起生活几十年,没有好好叫过他几声爸爸。因为他声音大,脾气大,一股子狠劲,还有强壮的身材,总是不露自威,每当我犯了错误,爸爸只要开口训话,我就怂得不知所措。就连叔叔伯伯家里的孩子也害怕爸爸,附近的人大都也因为我是黎光忠的儿子而让我三分,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爸爸不好惹,欺负我没有好下场,在他威严的光环笼罩之下,我一天天长大,直至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出了社会,走出老湾村,爸爸不在身边,就没有人袒护我,没有人对我客气。我后来才明白,爸爸的威严和强势是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人生自信,没有人能从他身边随意拿走。
年,大姐已在淅河服装厂上班,基本不用爸爸负担,二姐到襄樊财校上学,并一次性缴纳六千多元的学费,家里剩下四个小一点的孩子同在老湾村小学上学,每次报名缴费都是千把块钱,爸爸从来没有让我们被学校赶回家讨要学费,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家庭来说,已是非常不易,这些一分一毛攒起来的钱,都在爸爸流下的汗水中浸泡过,泛着泥土里*色的光,也正因为如此,高昂的学费支出,家庭开支,土地赋税也压得爸爸喘不过气。
年市场经济活跃之后,秋冬之季爸爸开始做起棉花生意,从本地收购棉花卖给孝感武汉等地的棉纺厂,仍然冒着投机倒把被打击的风险,经常在安陆转盘被查办没收罚款,但是来钱还是比一斤一斤的砍猪肉要快,的确,我们的家庭急需要钱去哺育、教育和投资。
年前后,爸爸将肉案子让给了别人,完全投入到棉花粮食的生意当中,从事猪肉行业十几年,长了一身的力气,又用尽了一身的力气,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也并没有停歇过。
此二十年间,可以说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爸爸一生中最重要的*金二十年,凭着勤劳的双手、革命者的勇气,在时代的洪流中裹挟前进,巧遇改革开放的历史重大机遇,打过几场漂亮的翻身仗,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也立定了人生的方向,养育了年龄前后相差十二岁的六个子女,在农村社会的书页上,在老湾村的兴衰变迁中,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说他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至少他也曾是一个小小的佼佼者,他和他曾经战斗过的时代,放着金灿灿的光芒。
白银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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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大姐调到淅河棉纺厂上班,多少能够补贴家用,同年,随州市脱离襄樊市管辖,二姐从襄樊财校毕业,没有被分配工作,爸爸只好到处找人托关系送土特产帮姐姐找工作,后被分配到封江水库濒临破产的单位,二姐只好南下深圳自主择业,工作后的二姐没有忘记初衷,经常寄钱回家供弟弟妹妹读书,直至我上大学,二姐还在向我提供生活费用,为爸爸减轻了许多经济负担。
年,农村信用基金会倒闭,昔日到家里上门办公服务的工作人员全部作鸟兽散,爸爸前些年的所有积蓄都拿不出来,几万元存款被“以欠转贷”的方式兑现到几十个基金会债务人名下,爸爸代替基金会成为他们的债主,但是却没有法定的债权权利,导致很多人长期拖欠或拒不偿还,家里一下子进入了金融危机,陷入了非常大的困境,爸爸的生意也没有了足够的本钱,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
即便如此,爸爸还是经常给我们开会说,“读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种田没有任何好处,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会供你们读到地方”,此时的家里还有一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一个小学生,爸爸没有食言,尽管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只能做点小生意,也还在尽全力支持我们在读书的路上走下去,哪怕是每年春节前夕在村口卖几幅手写的对联,也在用三块五块的收入支撑着我们。
年间,三姐高中毕业南下深圳自主择业,并也开始帮助爸爸供给弟弟妹妹上学读书,还在高中上学的四姐成为三姐重点扶持对象,直至四姐顺利读完大学硕士,工作几年后的四姐选择继续深造,如今已是江西大学的一名博士生。
年,五姐高中毕业并拿下随州市文科状元的荣誉,进入北京大学学习,这是爸爸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此后的五姐常年勤工俭学,没有让爸爸再为她负担任何费用,并从年开始全额负担我在大学里的一切费用,年,我大学毕业,硕士毕业的五姐选择出来工作,几年后再次回到校园并拿下北京大学的博士学位。
就这样,在爸爸的主导下,在妈妈的后勤支持下,在子女们的互相帮扶下,六个孩子均已长大成人,论学历有高有低,论能力有强有弱,但基本都让爸爸称心如意,尤其是他的女儿们,没有让他失望,没有给他丢脸。
年,三爹黎光宝去世,给爸爸带来很大打击,爷爷于年去世,奶奶于年去世,兄妹四人又折一个,那是他从小带大的兄弟,无异于削其手臂。
年,时在太平洋保险公司做业务员的爸爸从摩托车上摔下,致使左腿膝关节骨折,留下巨大隐患。在保险公司工作期间,爸爸能说会写,经常在内部会议上发表讲话、创作节目,也凭着业绩跟随公司一起去过港澳沪等地旅游,那是他一生中去过最远的地方。
同年,麻竹高速公路修建,拄着拐杖的爸爸被群众抬到工程指挥部与对方代表谈判占地、赔款、养老等问题;与市*府及开发区主要领导对话,剖析当前形势,表达群众心声;在工程动工大会上发言,响应国家号召,动员群众支持;整项工作整个过程做得一碗水满满当当却不洒一滴。市*府领导单独会见时,领导了解到爸爸的家庭情况后主动说到,“老黎,你是个能干人,真不相信你只有小学文化,也没有当过干部,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到市*府办公楼找我”。后在九生产队出让集体财产棉花收购站时,亦作为主要代表与*府领导、棉花公司、三方收购者进行磋商谈判,为群众争取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年,时已24岁的我从漂泊中回到随州工作,爸爸四处找人帮我说媒,将我的照片放在他摩托车的后备箱,走到哪里只要有感觉合适的人选,便拿出来给人家看,索要对方的信息并提供给我,婚前,在爸爸及亲友的搭桥下,我陆续相亲约有二十来个对象,均被告吹,十分失望的爸爸多次让姑姑、哥哥姐姐等人做我的工作,年少无知的我竟不懂得爸爸的良苦用心。
至年间,爸爸将他一生全部的积蓄,在当年拼命而来的土地上做起了两幢房子,那是他留给我最大的物质财富。建房期间,爸爸妈妈住在曾经的牛栏里,在烈日和寒风中饱受煎熬,担惊受怕,被城管推倒过两次的房子在爸爸的坚持和努力下,毅然盖了起来,房子建好后又竭力为我装修婚房,等着我娶媳妇回家。此时的爸爸,已不再是当年动辄就喊着拼命前来的壮年之虎,而只是一个双鬓斑白,花甲之年的垂垂老头。
年春,恍然醒悟的我娶了同村姑娘董小姐,婚后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吃喝用度没操过半点心,同年,得一掌上明珠,由父母妻子悉心照顾,我则以工作为由来去轻松,出入自如,没有耗用一丝精力。
年,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爸爸如愿抱上了孙子,老黎家的香火得以延续,以他之下的第四代人还能姓黎,这是他最大的欣慰。我问过爸爸,如果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儿呢?爸爸说,现在*策好了娃子,你们想生可以再生,不想生也行,但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更是我们黎家的命运,改变不了。
年,在送我女儿上学回来的路上,爸爸又一次骑着摩托车摔倒,损害了髋关节与股骨头,随即拿了点跌打损伤的药,再次留下巨大的隐患。
年初新冠疫情期间,是近些年与爸爸紧密生存靠得最近的一段时间,上午在院子里晒太阳,下午陪他打麻将,想吃鱼的时候,他冒着极大的风险走小路去邻村的堰塘偷着买鲜活的鲫鱼,孩子没有了奶粉尿不湿,他一天给大队干部打无数个电话,爸爸还是和那个像小时候把我扛在肩膀上照顾我的人一模一样。
是年,爸爸已有六十七岁,我也过了而立之年,还在他身边依赖着他,有他在,我仿佛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此十几年间的爸爸,没有了过去的风华,在岁月的打磨中陡添了许多的风霜,不仅没有停止创造,也守住了手里的江山,他的身躯依然是伟岸的,把他的六个子女从大江大湖中引渡至岸,在任重道远的路上圆满地完成了毕生的重大使命。
暮鼓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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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疫情解封后,爸爸的左腿膝关节疼痛加重,5月份医院为他实施膝关节置换手术,5月26日,在入院前的检查中,胸部CT结果显示左肺上叶疑似肿瘤病变,我拿着检查结果一下就慌了神,找到医生询问,医生开口就问,病人本人知道情况吗?我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翌日,医院再次诊断为肺部肿瘤,次日住院至胸外科准备全身检查排队实施手术,6月1日,在相关检查中得知,爸爸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肾上腺及脾脏位置,属于肺癌晚期,已无法实施胸腔清扫手术。像电视剧中一样,我询问医生爸爸还能活多长时间,给我明确的答复是六个月左右。
6月2日做肺部穿刺病理活检,6月4日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6月5日做基因检测后出院回家,半个月后基因检测证明爸爸无突变基因,没有靶向药物可用,唯一的方案就是进行免疫治疗叠加化疗。
从得知肺部有瘤之后,爸爸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本来抱有手术切除的希望破灭后,又给了爸爸重重的一击,加上没有基因突变只能实施免疫及化疗,另外本身就有的膝关节疼痛,使爸爸的心绪低落到了极点,一次又一次地向下转折像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玩笑,把我们都逗得团团转,想着爸爸曾经健朗的身体,查出癌症时体重还有一百七十多斤,我真不相信他只能再活六个月。
在武汉期间,没有明确将相关情况一一告知爸爸,只告诉他不能手术的原因是瘤子位置不好,接近心脏大动脉,动刀极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只能选择保守治疗。聪明的爸爸,虽然一直都没有感觉到肺部的变化与异常,但似乎能明白自己凶多吉少。
在隔离区的家属走廊,爸爸用了三个晚上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路大致都跟我讲了一遍,其中有很多故事,都是我们小时候他讲过无数次的内容,他向我交待自己死后将埋在哪个位置,我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对待此时的爸爸和自己,或许是恐惧,或许是伤心,或许是担忧,或许是依赖已久的人忽然将要离去,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变的异常暴躁与冲动,情绪非常容易就被点燃。
6月24日,我带着爸医院肿瘤科接受治疗,第一方案选用卡瑞利珠单抗免疫联合培美曲塞化疗。第一次化疗,医院陪着爸爸打针做检查,第二次开始,做完所有的检查入院后,医院,晚上再将他带回家里,中午饭由大姐三姐做好送去,化疗打针期间,都是爸爸一个人照顾自己,最后几次,因为化疗伴随的恶心呕吐头晕反应,医生的强烈要求家属必须陪同,医院陪着爸爸,爸爸总是说,不用管他,自己一个人能行。
10月中旬第四次化疗结束后,肺部肿瘤缩小,但脾脏和肾上腺转移部位急剧增大,癌胚抗原值爆表,脾脏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医生建议停用卡瑞利珠单抗和培美曲塞,改用第二线方案贝伐单抗联合多西他赛进行治疗,期间我又询问医生,爸爸还能活多长时间,答复是三个月。
12月进行第七次化疗完后,爸爸的化疗反应巨大,卧床一周稍有好转,复查显示脾脏和肾上腺癌变继续增长蔓延,考虑到治疗效果和爸爸的身体素质以及生命周期,我建议拔掉PICC体内置管,停止化疗方案,改用中药舒缓维持。
年1月1日,妈妈不慎摔倒,致使左脚踝骨两处骨折,做了钢板植入手术,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由姐姐轮流照顾,期间,妻子辞职在家抚带两个孩子,没有人照顾爸爸,医院里跟妈妈一起吃饭,晚上再由我接回家里,他一个人煎熬中药,一个人喝完一个人洗碗,夜里一个人睡觉,第二医院,恰好此时,我的肾结石复发几次,爸爸从住院部走到门诊给我送水,看着颤颤巍巍的爸爸,动弹不得的妈妈以及疼痛不堪的自己,心里真是薄凉极了,这就是黎光忠的好儿子,在父母最需要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出院后,由舅妈上午在家照顾妈妈擦洗,中午晚上由妻子做饭,勉强潦草地照顾着两个老人,晚上回到家里,看着床上左边靠着妈妈,右边躺着爸爸,地下还有两个追打嬉闹的孩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临近春节,爸爸害怕节间出现情况给我们带来不便,要求提前入院补充营养增强能量,此时,爸爸的股骨和髋关节已经出现癌变转移,浑身骨头酸痛,提跨困难,左腿膝关节疼痛不改,致使行走艰难必须拄拐,期间,由我二爹黎光富全程照顾。农历腊月二十七,将爸爸接回家里准备过年,爸爸撑着桌子写下他一生最后的一幅对联,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二妈三妈和我家轮流吃年饭,仿佛是阔别二十多前的情景,一大家人又相聚在一起,像是都想陪着爸爸过完最后一个年。
年2月27日(农历正月十六),坚持过完春节,爸爸又因肠梗医院,此时爸爸行走已经十分困难,二爹已于正月十三去往海南看望女儿,不得已只能请了护工二十四小时照看爸爸。
3月4日早上,医院给爸爸,上午,护工打电话说爸爸吃完早餐吐了,我并没在意,以为是肠胃梗阻不舒服,中午,我将大姐煮医院,没说两句话便以上班为由离开,晚上七点,医院看见爸爸头枕着胳膊侧身睡觉,大约十分钟后,我见爸爸没有醒来便下楼离开,晚上八点多钟,护工打电话说爸爸睡觉起来吃完稀饭之后又呕吐了,我还是没有在意,更没有想到两次呕吐都是脑梗的前兆,就让护工喊医生查看。晚上十一点钟,电话响了,一看是医生办公室的号码,就预感大事不好,接起电话,医院,说爸爸可能突发脑梗,左边躯体失去知觉,已经不能开口说话。
医院,路上给三姐打了电话,医院,爸爸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和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再次见面,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不管怎么叫他,都没有任何应答。
做完CT,显示发生脑梗,大脑损伤,意识断层,左边躯体失去知觉,语言功能丧失,小便已失禁。
医院神经内科,确诊为癌细胞脱落导致脑梗塞,语言功能丧失已不可逆转,意识和躯体恢复希望渺茫,并不排除继续恶化,至此,爸爸真正走到了生死关头。
第二天一早,我给还在海南的二爹打了电话,二爹当即乘机飞回,妻子、女儿、堂弟、表哥表妹、医院看望爸爸,爸爸的意识略有恢复,紧紧抓住堂弟的手,轻轻抚摸外甥的头,妻子表妹姐姐她们哭爸爸也跟着哭,远在湖南、广东、北京的姐姐姐夫也都随即赶了回来。
3月5日以后,爸爸似乎是有意识地拒绝进食,给他喂稀饭喂米汤喂牛奶,都别过头去滴水不进,二爹总是劝他“哥哥,你多少张嘴吃一点,一粒米能渡三关”,一生要强的爸爸,在濒临绝境时,不愿再成为家人的负担。
3月7日,爸爸的情况愈发糟糕,通过商议,医院接回了家中,安顿在正屋的沿墙处,想让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和家人们在一起。回到家里后,亲友邻居均来看望,擦洗身体、更换尿布均有二爹黎光富全心护理,二爹黎光富、堂弟黎凡、姐夫魏小山全天候合力帮爸爸起身翻身,并在夜里轮流值守看护。
3月8日夜里,我们去给爸爸选了棺木,打开棺盖,二爹进去用手触摸木质检查瑕疵并打下记号,像是给他的亲哥哥选一所最好的房子。
3月11日晚间,爸爸开始发烧,逐渐陷入昏迷状态,整个身体成了失重漂浮状态,靠在肩上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重量。
3月12日早间,爸爸突然呼吸不畅,气息不稳,家人们将他从床上下到地铺,午间,至亲之人齐聚身旁,守候至深夜,两个表妹一人一把小椅坐在爸爸身旁,直至天明。
3月13日凌晨,爸爸呼吸极度不畅,间歇时间过长,至6时36分,爸爸停止了呼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他战斗过68年的世界。此时,天空中撒下濛濛细雨,不知是否是为饱受苦难的爸爸而哭泣。
紧接着,以幺爹黎小平黎光村为代表的黎氏族人陆续到场安排爸爸的后事,幺爹黎光兵带着我到堰塘烧纸点香打水给爸爸沐洗,我帮爸爸理顺了寿衣,扯下了所有的扣子,由二爹黎光文帮忙穿戴,表哥表妹夫堂弟等一应众人合力帮爸爸入棺,堂弟黎凡为爸爸的棺木打上油漆,二爹黎光富带着我到九生产队磕头请人帮爸爸下葬。
3月14日,我拿着爸爸用过的电话,翻出所有他生前的亲友号码,一一通知爸爸离世的消息。
3月15日,二爹黎光富、四爹黎光宽、表哥张汉成和我一起到文井村给爸爸看了墓地,在他曾经挥刀砍柴的山坡上,在草木茂盛的松林间,为他寻到最后的栖息之地,那里能眺望群山,俯瞰农田,也能望见爷爷奶奶的墓所,自此,爷爷奶奶也能隔着山头喊爸爸一起吃饭,为他准备爱喝的烧酒。
3月16日早间,九生产队一行人来到爸爸的墓地,我用洋镐给爸爸的墓穴动土,留在二爹此地监督施工,给他的哥哥守好最后一道防线,建一个温暖舒适的陵寝。上午伊始,黎家亲友、街坊邻居陆续前来悼念爸爸,我和妻子跪在里屋,外场由堂哥黎青松为代表的黎氏子孙帮忙打理安排。下午举行的追悼会,孝子孝孙几十人跪在堂前,追思爸爸在凛冽中昂首前行的一生,夜间,他们亦守在爸爸的身边,陪爸爸度过灵在堂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3月17日清晨,细雨绵绵,瞻仰完爸爸的仪容,准备送爸爸出门,其时,骤雨初歇,礼炮轰鸣,天空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呛得人涕泗横流。
停在十岗乡集路口,让爸爸再看望老湾村的样子,回首他曾经胯下白马、铠甲披肩、手舞长剑、身经百战的岁月。
一路顺利送爸爸上山,一人一捧*土为他下葬,从此阴阳两世,不见来路,人世间再也见不到爸爸的踪迹,停不见爸爸的声音。
夜间,再次来到爸爸的墓地烧香点蜡,烹煮食物,共饮烧酒,事毕转钟凌晨,雨也突然降临,但黑漆漆的夜,已看不见任何人在流泪。
整理爸爸的遗物,没有找到他留给我们的只言片语,生前总想着他还有一些时日,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没有坐在他身旁跟他好好聊一聊,听听他重复了许多遍的教诲,甚至只听听临终遗言,不曾想到突然间就说不了话,一句简短的交待都成了枉然。
爸爸走后,我竟没有太多悲伤,每天回家看见他的遗像在电子蜡烛后面反射着微弱的红光,感觉他还在里屋的床上躺着,又感觉他马上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或是忽然能听见他清理喉咙吐口水的声响,仿佛所有一如往常。
在爸爸生病期间,我没有照顾好他,没有体谅他的心情,没有满足他许多的小要求,没有带他出过门再看看美好的世界,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没有无时无刻地守在他身旁,每念及此,便不能视若往常,内心还是会不自觉的翻滚涌动。
其实我本没有勇气去回望爸爸的一生,与他慷慨激昂的生命相比,我自觉渺小,自惭形秽,我也不是想为他的一生写下赞歌,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忘却,忘却那些本该激励我们砥砺前行的青云斗志和人格理想。当那个勇敢的骑士倒下的一刻,我应该接住他手中那把锋利而无形的剑,去指向天空的远处,斗破苍穹。
感谢黎氏家族为爸爸妥当地安排后事,感谢不远千里回家护送爸爸最后一程的亲友,感谢所有亲友对我们一家的关怀,感谢姐姐姐夫的倾囊相助,感谢领导同事一年以来无私地帮我分担工作,感谢母亲妻子孩子对我的包容和信任。
黎峥嵘
年4月12日
(七十年代走南闯北的爸爸)
(青春潇洒风华正茂的爸爸)
(年富力强在十岗路口杀猪卖肉时期的爸爸)
(爸爸的猪肉账本)
(武当山求菩萨赐子的爸爸)
(小时候的我和爸爸)
(小学时期的我们)
(成年后的我们)
(爸爸的存款和债务账本)
(中年时期的爸爸)
(送我上大学时的爸爸)
(爸爸兄妹四人)
(带孙子的爸爸)
(武汉住院期间的爸爸,一生体面的他竟没有一双完整的袜子)
(化疗期间的爸爸)
(生命最后时期的爸爸)
(临终前的爸爸)
(爸爸写下的最后一幅对联)
(爸爸留给我们唯一的字句)